《让子弹飞》里有一段很有意思的台词。
发生在张麻子和黄四郎之间。
先是张麻子问黄四郎:你说是钱对我重要?还是你对我重要?
黄四郎略一思考后,回答说:我。
张麻子摇头:再想想。
黄四郎:不会是钱吧?
张麻子:再想想。
黄四郎:还是我重要。
张麻子:你和钱对我都不重要。
黄四郎:那谁重要?
当然,以上这些车轱辘话,不过都是现包的饺子。
张麻子下面这句话,才是这段话真正想要的醋——
张麻子对黄四郎说:没有你,对我很重要。

这话乍一听有点绕,但要是细琢磨,越琢磨这话就越像一把刀,直接捅穿了我们千年社会结构的命门。
用张麻子的话说,他压根就不在乎黄四郎的钱,也不在乎黄四郎这个人本身。
他在乎的其实是:只要“黄四郎”这个位置存在,鹅城就永远翻不了身。
这话要细说从头,就得从私有制的源头聊起。
私有制刚起步那会儿,其实挺香的。
战乱刚停,人口锐减,地多人少,随便刨个坑都能种出粮食。地主有地,农民也有地,小商贩走街串巷,手艺好的铁匠、木匠,一年下来能存下几两银子。这时候,勤劳真能换回温饱,多劳确实多得,社会流动的闸门还开着。
这恰是私有制最有活力的阶段——资源尚丰,规则未固,谁有胆识、肯出力,谁就可能脱颖而出。财富的积累尚与汗水挂钩,阶层之间还没筑起高墙。
但正因这套机制运转得太顺,反而埋下了失衡的种子。
一旦有人借着时机、门路或运气,率先积聚起可观的资本,优势便开始自我强化:
他们能用更低的成本生产,能调动更多资源,能影响规则的走向。
久而久之,后来者哪怕更勤快、更聪明,也很难再凭一双手闯出天地。
游戏没变,但棋盘,已经悄悄倾斜了。
到了中期,资源不再唾手可得,竞争从“增量博弈”变成“存量厮杀”。
这时候,大资本的优势就凸显出来了——规模效应、渠道垄断、融资能力、政策话语权……随便哪一项,都能把刚冒头的小玩家按死在摇篮里。
可口可乐卖三块,小厂卖五块——不是小厂想赚你那两块钱差价,是它产量小,纸箱、瓶盖、标签摊下来,成本压根下不去。人家万吨级灌装线一开,你家庭作坊连电费都算不过来。
美团打车刚杀进市场那会儿,直接倒贴钱请人坐、高价抢司机,本地出租车公司可能还在盘算这盘算那,一眨眼,订单直接都给干没了。
这阶段,大鱼已经不吃虾米了,它开始圈养虾米——让你活,但只能按它的规则活。
表面上看,市场还在运转,就业还在增长,老百姓也能吃饱。
但暗地里,财富的管道正在被悄悄改道:从“劳动创造”转向“资本截流”。
就像封建王朝中期,地主未必都强抢民女、逼人卖儿卖女。
更多时候,他们是“合理”地赚钱——天灾来了,你借我粮,还不上?那就拿地抵吧。
利率不高,契约齐全,官府盖章,合法合规。
可结果呢?
一百年下来,九成土地归了十家人,剩下的九成百姓,成了佃户、流民、雇农。
好人办坏事,比坏人干坏事更可怕——因为没人觉得这是坏事。
很多人说:“要是地主都像开明士绅,社会不就和谐了?”
张麻子要是听到了这话,肯定会冷笑一声:天真。
黄四郎可以是个绅士,可以资助学校、修桥铺路,但他不能放弃“鹅城一哥”的位置——因为一旦他退了,立刻有人顶上,而且可能比他更狠。
这就是私有制的核心逻辑:位置比人重要,结构比道德重要。
资本一旦形成规模,它的唯一使命就是增值。
不是老板想躺平,而是系统在逼他躺赢。
你有十套房,月租五万,干啥还要去开厂?
你有十个亿,年息三千万,何必再熬夜盯生产线?
于是,实业家纷纷转向非制造业,创业者一上市就套现,连搞科技的都想着怎么把用户数据变成金融资产。
这不是他们变了,而是“黄四郎”这个角色,天然就排斥劳动,拥抱寄生。
他们的财富不再来自“种桃子”,而是来自“收桃园租金”。
而种桃子的人,工资十年不涨,房租年年翻番——他们消费得起什么?
于是来到最致命的第三关:消费力崩塌。
有人说:“富人占了80%财富,那就让他们多消费啊!”
可一个人能吃多少龙虾?能穿多少西装?能开多少辆车?
哪怕他一天换一辆豪车,一年也就365辆——对万亿级经济来说,杯水车薪。
剩下的钱怎么办?
存银行?进股市?买比特币?买海外资产?
只要不流入实体经济,对普通人的饭碗就没半点帮助。
更吊诡的是,资本家越“勤俭持家”,整个系统反而越危险。
他账户里多存一个亿,市场上就少一个亿的活水;他省下的每一分“不必要的开销”,往往就是普通牛马明天的饭钱。
你可能想:那他干脆挥霍点,比如一口气买十万只龙虾,请全国人民加个餐?
可现实没这么浪漫——
要是真这么干,轻则被舆论钉上“奢靡”标签,重则被资本圈踢出局:
说到底,他不是不能挥霍,而是一旦挥霍,就不再是资本的合格代理人。
很快,就会有更“理性”、更“克制”的新黄四郎,接替他坐在那把椅子上——
继续存钱,继续收租,继续让龙虾在仓库里冻成冰雕,而普通牛马继续在花呗和房租之间算账。
说到底,历史的轮回,从来不是因为某个皇帝昏了头,也不是因为某个商人太贪婪。
真正要命的,是那套谁都挡不住的逻辑:
财富越积越厚,却越来越集中在少数人手里;
生产资料越攥越紧,普通人连翻本的筹码都摸不着。
于是,无论掌权者是穿长衫的地主,穿西装的老板,还是满口“赋能”“生态”“用户价值”的新贵,只要他站在那个位置上——手握资源、坐收红利、不靠劳动也能年入千万——他就成了新一任“黄四郎”。
而黄四郎的好坏,根本不重要。
重要的是,只要这个位置还在,系统就迟早失衡。
因为财富一旦停止流动,社会就只剩两种人:
一个在碉楼上数钱,一群在碉楼下等活。
《让子弹飞》里张麻子要的,从来不是一个更好的黄四郎。
他要的是——鹅城里,不再需要黄四郎。
结尾不说鸡汤,只说大实话:
张麻子赢了,黄四郎倒了。
鹅城百姓分了银子,放了烟花,从此翻身当家做自己的主人了。
电影就这样在愉悦的氛围中结束了。
可没人问一句:下一个黄四郎,会在什么时候、以什么身份,重新站在碉楼之上?
张麻子想要鹅城没有黄四郎。
可只要鹅城还是那个鹅城——
黄四郎,就一定会回来。
区别只在于,下一次,他穿的是长衫,还是Polo衫。


